每一次我經過城隍廟的時候,都忍不住被那裡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吸引,而逗留好一會兒。最吸引我的莫過於是那些賣古玩的小店,它們通常利用老式廂房的底層作鋪面,所以門面雖然小,卻往往有好幾進,店堂裡昏暗而陳舊,常會有些讓人意想不到的奇形怪狀的東西陳列其中。  

通常我只是作看客的,因為古玩店裡並不是每件東西都標價,而那些看似普通的東西要價絕不普通。但是這些小店也很懂得客人心理,通常售價低的物件,都陳列在鋪面第一進的廳堂裡,第二進的東西就可能貴一些,再往裡走,物件就更尊貴些,所以,像我這樣的客人大可以安心地在第一進店堂裡東張西望。  

十二月裡的一天,和朋友們閑聊,說起即將到來的一年正好是我的本命年,就有人建議我去買個古錢幣,用紅絲繩串起來繫在手腕上,說是可以辟邪。我本來並不在意,但經不起朋友們種種迷信言論,心想這種錢幣城隍廟可多得很,不如就抽空去尋一個罷。  

那天有些事耽誤了我,以致於路過城隍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,沿街的小攤兒早沒有了,那些小古玩店也都上了門板,彎彎曲曲的小巷裡就我一個人的腳步聲,我忍不住走快起來。忽然,我看見一個街口拐角處有一個我從來沒注意過的小店還半敞著門,裡面隱約透著些燈光,似乎還沒關門。門楣上寫著三個篆字「一念齋」,我有些意外地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,不知道現 在只為了一個小小的錢幣進去,是否會遭老闆的眼色。  

「進來吧,」一個老人的聲音從門內傳出,「進來看看。」  

既然招呼我了,我連忙跨入門檻。在店堂一旁的桌上點著一支舊式的油燈,暗暗的燈光下,我看到招呼我的,果然是個老人,很老的老人。他臉上的皺紋是那樣的密集,密集到我都懷疑他的年齡大概比這個店裡很多東西的歲月都長。恍惚的燈光下,老人的臉色似乎有些鬱鬱,但還是熱絡地招呼我「你想要些什麼,年輕人?」  

「啊,我想看看古錢幣。」  

「是嗎?」老人用手指指店堂的後面,「那裡有很多歷代的古幣,您可以入內慢慢挑選。」  

「不,不,」我知道他認為我是古幣收藏者了,「我只是想隨便買一個小錢幣,用紅繩栓在手上,本命年辟邪的那種…... 」  

「啊,是這樣,」老人慢悠悠的說,「那你看那邊,」他指著這間廳堂的一個角落裡,擺放著一個很破舊的籐籃,裡面亂糟糟地堆了數百個銅錢,「那裡都是些別人挑剩下,不值錢的東西,你就選個看得中的吧,只要10 塊錢一個。」  

不知怎麼的,我覺得老人在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,眼睛微微發亮,似乎在期盼我什麼?「也就10 塊錢的生意,他也宰不到我什麼吧?」我想。  

籃子裡有好多銅錢,有的都已經生鏽了,我隨便翻動了一下,忽然,有個暗金色的銅幣躍入我的眼簾,我拿起它細看。很奇怪的一個古幣,內方外圓的傳統中國銅板式樣,但是正反兩面卻沒有一個漢字,正面彎彎曲曲地刻著一些蝌蚪文樣的字體,反面是兩支交錯的枝葉蔓密的花朵,也不知是什麼花。籃子裡就這一個銅幣是這樣怪怪的,我忍不住拿在手上多看了幾眼。  

「我拿絲線給您串上吧。」老人沒聲沒息地站在我身後,忽然開口嚇了我一跳,他似乎知道我很中意手上的這個古幣,手上拿著紅絲線望著我。  

「好的,好的,」不知怎麼的,我覺得老人好像很希望我買下這個古幣,彷彿我正在購買的東西對他而言是一筆很大的生意,「給您錢。」我遞給他錢,轉身向門口出去。  

「您走好…… 」我邁出門口的時候,聽見老人的道別聲,扭頭想回他一聲再見,卻發現他已經消失在黑黑的後店堂裡,第一進店堂裡只剩下桌上的油燈忽閃著。  

「年紀這麼大,動作倒挺快!」我想。過了大概一個星期的時候,有一位長久未見面的朋友來我家吃晚飯,我知道他曾經熱衷於錢幣的收藏,就把繫在手上的古幣給他看,想問問他是否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?他仔細地端詳了半天,突然驚訝地大喊起來:「嘿,你從哪裡搞到這個東西的?」  

「怎麼了,不就是一個辟邪錢嗎,都是他們幾個說要我在本命年裡天天帶著它的。」我說。  

「我知道你是把它當作一個辟邪錢,可你知道嗎?如果我沒記錯的話,這應該是一個很值錢的古印度王朝錢幣。你等一下,我打個電話給我的朋友,再問他一下。」他急急忙忙地打電話給一個什麼收藏協會的會長,讓對方立刻過來一次。  

「有必要嗎 ?」我疑惑的問他,「我可是只花了 10 元錢從城隍廟那個破地方揀來的,你把什麼會長請來,可別讓人笑掉大牙啊!」  

「有必要,有必要,」朋友一臉的正經,「如果他的看法和我一樣的話,你可就發財了,這個古幣可能價值好幾萬呢!你只花了10 元,很正常,本來真正懂古幣收藏的人就不多嘛。」  

「不會吧,」我聽得口水都快下來了,「哪有這種好事?」  

不久他的朋友—— 那個會長抱著一本厚厚的圖冊,氣喘吁吁地近來了。這是一個看上去很富態的中年人,他從身上掏出放大鏡、鑷子之類的東西,從我手上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個古幣,很認真地觀察起來。  

過了好一會兒,他又翻開那一大本圖冊,拿著古幣對著某一頁,比對了半天,然後抬起頭,對我和我的朋友說:「不錯,這的確是一個非常珍貴的古印度錢幣,叫做曼佗羅銅幣,當今世上絕不會超過10枚。」  

「這麼說,它果然很值錢啦?」我那位朋友很興奮地問,「我說我眼光也不錯吧,不過還是您權威… 」

「是啊,它很值錢,」會長很認真地轉向我,「如果你願意,我馬上可以填寫一張5萬元的支票給你,請你把它轉讓給我吧。」  

我使勁地擰了自己一把,確信自己並非在做夢,然後結結巴巴地問:「您確定沒有搞錯吧,它真的值那麼多錢?」  

會長一句話也沒有說,拿出一本支票,用筆在上面清晰地寫下了「伍萬元整」幾個字樣,然後堅決地推到我面前。  

我呆了一會兒,又問他:「您可以給我仔細說說這個錢幣的來歷嗎?」  

「這是古印度迦葉王執政時鑄造的錢幣,但並非為流通所用。迦葉王為安撫民生,宏揚佛法,特鑄此幣,提醒人民要一心向善,不要為惡念纏身而迷失本性。它反面的花朵就是著名的曼佗羅花,象徵萬惡之本源,以警惕人們,正面是梵文,大意是財富往往引人走向邪惡,而善惡就在人們的一念之間…… 」

「一念之間?」我忽然在心底打了個突,「那個小古玩店的名字好像就叫『一念齋』,兩者間是否有什麼關係呢?」我癡癡地想。  

「喂!」我朋友驚醒了我,「你到底願不願意把這個古幣賣給人家啊?」  

「呃… 」我很動心地看著那張支票,可是心裡又隱隱覺得不太妥當,「這樣,對那個古玩店的老人是否不太公平啊?他大概是年歲大了,把這麼值錢的東西弄混了,賤賣給我了?」  

「做古玩這行的,不識貨的人可多著呢!」會長說,「即使他搞錯了,也是他自己的事,老天保佑你發財嘛!」  

「是吧?」我還是有點猶豫,「讓我再想想…… 」  

「啊,您擔心我給的價錢還不夠公道吧?」會長恍然大悟的樣子,「沒關係,我的支票就留在你這裡,你考慮幾天都行,想清楚了再通知我,我們先走了。」他拉著我的朋友往門外走,一邊說,「讓你朋友冷靜會兒吧,他可能太高興了。」  

我的確很高興,特別是我看到桌上那張靜靜地躺著的支票,可是我又感到一些隱隱的恐懼,剛才有兩個人在陪我,我沒怎麼感覺,現在就我一個人的時候,我分明感覺到了—— 我想起那古玩店裡老人鬱鬱的臉色,有些期盼的眼神,現在都浮現在我面前,「他期盼我什麼呢?他怎麼會疏忽這麼一枚珍貴的古幣呢?」  

我握著那個古幣,再一次仔細地端詳它。在我手心裡,它散發著暗暗的金色,栩栩如生的曼佗羅花交織在一起,彎曲的枝葉好像十八歲女孩的侗體舒展著,誘惑著我。我把它翻過來,那些晦澀的文字呈現在我面前,會長的話又在我耳畔迴響:「財富往往引人入邪惡,善惡就在人們的一念之間…… 」  

我決定把古幣賣給會長,因為現在可流通的貨幣對我的誘惑力更大些。但是,在通知會長之前,我決定先去古玩店把這事告訴那個老人,我想我願意把這筆錢分一半給他,如果他是搞錯了,想收回這古幣也可以,但也得付給我貳萬伍仟元錢,「這樣 … 」我想,「這樣,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發筆財,也沒虧待那個老人。」  

我看看時間,將近10 點了,和我上次買這古幣的時候差不多。我想盡快讓那老人知道這件事,「『一念齋』應該還開著門吧?」,我打的往城隍廟趕去。其他的店舖都歇業了,只有那家『一念齋』,和上次我經過一樣,透著黯淡的燈光。我急忙一步邁進去,老人正坐在油燈旁,仍然是一臉的郁色,似乎經受了很多痛苦的那樣。  

聽見我進門,他抬起頭。「啊,是你,年輕人,」他還記得我,「你又來買古幣?」  

「不,不,老先生,」我把所有的事向他解釋了一遍,然後把支票和古幣都拿出來放桌上給他看,以証明我沒有胡說。老人安靜地聽我訴說,臉上縱橫的皺紋慢慢舒展開,郁色一掃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新生兒般的喜悅,可是他似乎並非高興於這筆意外之財,因為他沒有仔細去看那張支票,而是站起身望著天空(天花板?),一邊喃喃自語:「我佛慈悲,終得解脫 … ,我佛慈悲,終得解脫… 」一邊直往後廳堂走進去。  

「他是不是高興得有些錯亂了?」我站在那裡,看著他聽我說完,也不理會我,就走向通往後廳堂的門洞裡,「喂,老先生,那您是收回這古幣呢,還是讓我賣給別人?」沒有人理我,通往後廳堂的門洞黑忽忽的,我看不清老人在哪裡。  

「喂,喂,老先生,」我忽然覺得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這整個店裡,老人好像突然消失了,融合在後廳堂那一片黑暗裡,我為這突如其來的感覺磣得有些頭皮發麻。  

「喂,那我明天兌了現金,再給您送來?」我試探著有往門洞裡喊了聲,我不敢貿然走進去,總覺得有些不可測的東西隱藏在後廳堂裡。還是沒有人理我,我拿起支票和古幣趕緊離開了古玩店。  

第二天一早,我先聯繫了那個會長,讓他過來把古幣取走了。我想不管那老人是消失也好,還是興奮地昏倒在後堂也好,反正沒有反對我把古幣賣掉,我把支票兌成現金又往城隍廟趕去。  

很快我就又站在小古玩店的門口了,跨進門,迎接我的是一位中年婦人,「歡迎進來,隨便看看吧。」她笑盈盈地招呼我。「啊…… 」我遲疑了一下,「我不是來買東西的,我是昨晚說好今天來付錢的。」

「付錢?付什麼錢?」婦人一臉的疑惑。  

我想那位老先生可能沒有告訴她昨天的事,於是我說:「請妳讓昨晚店裡那位老先生出來一下好嗎?我跟他都說過… 」  

婦人仍是一臉的疑惑,「老先生?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做主啊,連工人都沒請一個,再說,我這店每天不到6 點就關門了,您別是找錯地方了?」  

「?!」我退出門外,抬頭仔細地看,沒錯啊,陽光下,門楣上『一念齋』三個鍍金的字閃閃發亮,我看看四周,雖然對周遭沒什麼具體印象,但畢竟來了兩次,應該不會弄錯啊?我又走進門,「這裡還有第二家名叫『一念齋』的嗎?」  

沒有了,整個城隍廟就我一家叫這名。」婦人說。  

「這…… 」我這下真的感到頭暈了,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我伸手到內側袋,那厚厚的一疊人民幣提醒我並不是在夢遊啊。  

於是,我定定神,把事情從頭至尾向婦人說了一遍,當聽到「曼佗羅銅幣」幾個字時,婦人忽然說道:「曼佗羅銅幣?是不是正面刻著梵文,反面刻著曼佗羅花的一枚古幣?」  

「對啊。」  

「這個我知道,它可是我父親最心愛的東西之一啊,怎麼…… ?」  

「啊!」我一拍腦門,「那昨晚的 那位老 先生,一定是您父親了,您快請他出來。」  

婦人聽了我這話,臉上卻現出害怕的神情來,一邊將眼光投向廳堂的一個屋角,一邊喃喃道:「不會的,不會的,我父親他,他…… 」  

我順著她的眼光望去,屋內的角落裡原來掛著一幅我從未留意過的黑框照片,照片中正是那位滿臉皺紋的老人,鬱鬱的神色,正注視著我。像我覺得有一股寒意從腳後跟升起,「那,那個是您父親?」我的舌頭有些打結。  

「是啊,家父過世已經三年多了…… 」我聽見婦人幽幽的聲音在耳畔迴響,「我父親當年曾對我說過,曼佗羅古幣是他用很卑鄙的手段得來,他明知那是一枚很珍貴值錢的古幣,卻趁人之危以廉價購得,以致耽誤了別人性命。後來,為了此事,他經常為噩夢所擾,整日鬱鬱不振,常對我說,他日必會遭到報應。果然,前幾年他去世之後,我找遍整個店堂都再沒見過那枚古幣,卻常夢見父親在地獄裡深受折磨,不得超升,在夢裡他對我說,只有在找到一個不貪心曼佗羅古幣價值的人,他才能得到輪迴,可是幾年了,他都沒有能找到 …… 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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